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双源)


衍生自原文梗:

      鹿取神社的建立者据说是一位白鹿化成的女子,猎人在山中猎到了一头白鹿,正准备杀掉它吃肉的时候白鹿开口说了人话,说请您解开我的捆缚,待我化身为女子服侍您,猎人于是解开了白鹿的捆缚,白鹿真的化身为明艳照人的女子。猎人被女子的美貌诱惑,想娶她为妻。白鹿化成的女子又说我以女身报答你终究只是这一世的欢娱,你愿意与我一起建造神社的话,我不但嫁给你为妻,还可以保你今后十世的平安喜乐。猎人被她感召,花费二十年跟她一起建造神社,神社建成的那天依然年轻貌美的白鹿女踏入火堆中自焚,她说我是这山中的精灵,感谢猎人和这个镇子上的人们友善地对我,我愿意保这个镇子十世的安宁,只是那需要以我为殉,很抱歉未能成为您的妻子。后来猎人成为了鹿取神社的第一任宫司,鹿取神社繁荣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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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


      猎人唯一能炫耀的功绩就是他的猎物,被囚禁的、捆绑的、宰杀的动物如勋章般为猎户博得众人的称赞与艳羡,它们鲜美的血肉和温暖的皮毛则被视为山神的赏赐。

      源稚生是村子里最年轻的猎手,却也是最受人尊敬的一个。十三岁父母过世后,他就穿上父亲的皮衣,抱着打磨过的猎刀走入深林。而在第三日的正午,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少年已经命丧野兽利齿之下的时候,源稚生拖着一头野猪壮硕的尸体一步步走回家中,身上满是伤痕,衣衫狼狈,眼中却闪着狼般的凶狠。

      从此之后他每次上山都能带回即使是老练的成年猎人也难以捕获的野物,他从不大肆声张,只有到了第二日大量新鲜的肉类与皮草被摆上了集市,人们才会说又是源家那小子带回来的吧?语调惊奇却又习以为常。曾有因好奇而跟着他一同狩猎的猎手向村民们描述,源稚生捕猎时的神态像是被血腥气逼疯了的豺狼,不要命地提刀扑上去,单是气势就能把那些没见过虎豹的野物吓破了胆,慌不择路地逃窜。而源稚生就凭着两条腿硬生生跑过了那些四条腿的畜生,追逐到并行时就一刀捅进侧腹,以免划破了背部带有花纹的皮毛,再猛地抽刀,血溅了他一身。

      蛮横的力量蛰伏在少年劲瘦的身躯里,村民尊敬他的勇猛,也感谢他让村子总能吃上鲜肉,可他周身萦绕不散的血腥气还有孤狼般的眼神总令人不寒而栗,难以亲近。源家的木头房子建在村子的外围,靠近山脚的地方。人们自山道上走过时总会远远地瞧上那栋小房子一眼,带着连他们自己都未发觉的畏惧。


      源稚生人生中的第十七个冬天,萧索的山风凉得刺骨。在一个白雪覆盖山脊的黄昏,他捕到了白雪般的猎物。

      不同于往日拼死的搏杀,这次的狩猎轻柔又灵巧,像是巫女祈福时扬起的裙摆。体态匀称的白鹿就那样平静地站在一小片高地上,墨染的眼珠温和地俯视着走向它的源稚生,乖巧得像是个孩子,直到冰冷的刀刃抵上它的脖子也没有挣扎,只是用前蹄轻轻跺了跺雪,比起慌张更像是在提醒面前的人类它不太喜欢现在的状况。源稚生收回了猎刀,与白鹿对望着,这种无法解释的吊诡令他本能地想要撤离,却又不甘心放弃这头罕有的野物。两双乌溜溜的眼睛彼此相看,最终白鹿低下了脑袋,显出驯服的姿态。

      他牵着那头鹿回了家,只用一根绳子套住了它修长的脖颈。


      源稚生将白鹿关在了马厩里,可谁知他刚走两步鹿就轻巧地跃出了围栏,凑到他身边讨好地舔了舔他的脸,跟着人一起挤进了屋子,趴在炉火边再不肯挪窝。

      倒是个会享受的家伙。

      鹿向来就被当作是能通灵的动物,源稚生便也放任它偎在火边取暖,转身走到灶台边开始生火,打算随便煮点肉干和米饭当作晚餐。

      “你要吃了我?”青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透着玩味。

      猎人警惕的本能促使源稚生一把抄起案板上的菜刀,转身摆出御敌的姿态。房间里确实多出了一个陌生人,但却没有陌生的气息。

      与他年龄相仿的少年侧卧在炉前的薄毯上,骨架纤细,黑发披散,素白的单衣松垮地披在身上,洁白的手臂从宽大的袖口中露出来,眉眼交融了稚童的天真与不应属于男子的媚态,令源稚生想起了在荒庙枯林间引诱人与之交合的艳鬼。

      “你……”

      “我不吃人,我是鹿呀。”少年微笑着,露出了口中莹润洁白的牙齿。

      握着刀的手仍未放松,源稚生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自称是白鹿的少年单手支着脑袋,神态闲适。

      “人类真是轻信,我以为作为一头鹿来说我的行为已经足够异常了,”他摇摇头,“可你还是把我带了回来。”

      “你是妖怪。”源稚生观察了这么久,这是他唯一能确定的论断。

      “黄昏逢魔时,没人告诉过你吗?”

      半封闭的小山村确实从不缺少精灵鬼怪的故事,但源稚生也只是把它们当作了故事。

      “说过了我不吃人,也不会在半夜掏了你的心。”少年看着猎人有些煞白的脸色,觉得有些可笑,“不过既然你把我带回来了,也就别想随便打发走,这么暖和的地方我可舍不得。”

      “你想要什么?”源稚生放下了菜刀,拖过一旁的小板凳坐下。

      “妖所求还能为何?”转了个身,把赤裸的双足挪到火盆的近前,鹿妖舒服得眯起了眼睛,“我想要入神道,位列于八百万神灵,受人香火,聆人祈愿。”他转过头懒洋洋地看着源稚生,“许个愿吧,我会实现它,作为交换,你要成为我的信众,将灵魂登记在我的名下。”

      火焰摇摆着,将精致的脸庞上的阴影投射得时明时暗,鬼魅般惑人。

      “我过得很好,没有愿望。”沉默了许久,源稚生拿起菜刀走向灶台继续准备他的晚饭,锅中沸腾了许久的水已经快被烧干了。

      被拒绝的少年在他背后怔愣了片刻,神情迷茫,但很快又恢复了笑容,满满的自信与狡黠:“别回答得这么快呀,人类,是凡人便会有欲念,有欲念便会有所求。我有耐心,也有时间,”嗓音里透出令人恨得牙痒的得意,“我会等。”



—惊蛰—


      源家的餐桌上就这么凭空添了双碗筷。源稚生不嫌麻烦,反正那白鹿好养得很,随便给些青菜素食就能填饱肚子,虽说冬天的菜价贵了些,但总归是比不上肉食,逮只野鸡便能换回少年三日的口粮。鹿妖就这么悠悠闲闲地住着,整日偎着暖炉懒得挪动一下,即使偶尔出门时被村民撞见了,也就自称是源稚生父亲那边的远亲,与源稚生同辈,名谓稚女,住在城里嫌吵闹,过来寻个清净。或许是巧合,白鹿的人形确与源稚生有着七八分的肖似,再加上他举手投足间文雅的贵气,倒也没人对这番说辞生疑,只是得知源稚生还在城里有个少爷似的亲戚,谈起他时言语间的羡慕更甚往昔。


      “还没有想好要许什么愿吗?”坐在桌边看着源稚生肢解一头獐子,鹿妖对于近亲的死状毫不反感,反而兴致颇丰地打量着。

      源稚生已经习惯了源稚女每天两三次的追问,自顾自地将獐子皮剥下来,放到储藏室的架子上。讨了个没趣,源稚女也没有恼火,他注视着猎人来来回回地在屋里忙碌着,脸上完美到有些夸张的笑容渐渐消失,唇边停驻在了一个微小的弧度,似笑非笑。


      “不得不说,你令我惊讶。”

      冬雪已经化尽,樱树枝头缀满了浅粉的花苞,怕冷的白鹿却还是守在炉边。刚刚收拾完晚餐的碗筷的源稚生坐在木桌对面,捧着一杯热茶慢慢地喝着。

      “我说谎了,我其实没什么耐心。”第一次放开了心头肉般的暖炉,源稚女走到源稚生身边坐下,初见时的巧笑再次爬上嘴角,“无论如何都不想许愿的话,就由我来为你决定吧。”

      在源稚生明白过来之前,一双纤细的手臂就环上了他的颈项,温暖的身体贴上他的,带着雨后初晴的清幽气息。他这才注意到源稚女不知何时换上了一身艳丽的华服,金红黑的色调印染出太阳、山脉与地底的熔岩,上等布料包裹着的躯体年轻而美好,骨肉匀亭。见没有被推开,妖物便凑得更近,湿热的呼吸喷洒于颈间,但又迟迟不落下亲吻。

      源稚生的大脑有些混沌。即使是父母尚还在世时,他也未曾与人以这般姿态亲昵过,道德伦常促使他将身体后仰想要拉开距离,手指却无意识地攥紧了和服宽大的衣摆。他一低头便对上了源稚女的视线,点漆般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化不开的浓墨盘踞在眼底,映着火光绽出妖异的深红色,像是凝固的血。

      “说,”绯色的唇开合,吐出诱人堕落的妖言“你想要我。”

      蛊惑人心的劝诱将满室的旖旎之气煽起,炉火仿佛顺着源稚女的身体一路攀沿,引燃了源稚生心底的暗火,腾起的火焰欢快地跳跃,热得额头鬓角都渍出薄汗。仿若处暑时半生的果实已然显出成熟后甘美的香甜,白皙的面颊与形状姣好的唇瓣近在咫尺,宽松领口中露出的纤巧锁骨和一小片胸膛透着“任君采撷”的情色意味,倚在怀中的少年笑得纯真,强烈对比下冲兑出背德的快感。

      源稚生缓缓靠近,鹿妖晶亮的瞳仁有些迷蒙地望向他,嘴唇微张,愈发浓烈的甜腻气息逸散开来。然而吞噬一切的沉醉也就仅止于此刻,源稚生只是用鼻尖碰了碰源稚女的,便推开他走回了卧室。

      看着木门在自己被阖上,一室的热烈情愫顷刻间变得冰凉,拢了拢又恢复为素白的衣衫,少年蜷抱着双腿转向火盆。尚未平复的心脏还在急促地跳动,目光流转间的妖冶和青稚却统统都不见了踪影,无表情的面容精致得像是张面具,火光也无法为之粉饰上一丝一毫的血色。似是说错了念白的戏子,不知所措地站在舞台上,尴尬又茫然。



—春分—


      “建一座神社吧。”

      初春的阳光下,源稚生突然开口轻轻地说。


      村民们已经脱下了厚重的御寒皮衣,漫山遍野的樱花浓艳得像天边灿烂的晚霞,燃烧了一整个冬季的暖炉也终于被抛弃在一边。

      源稚女恢复鹿身趴在木屋的地板上,枕着源稚生的大腿。到了春天,白鹿身上保暖的绒毛开始脱落,蓬松的皮毛变得光滑服帖,体态显得更为轻灵。不过每次回家就面对着满地的白毛在怎样也不会是愉快的事情,源稚生干脆歇业一天,打算简单粗暴地一次性解决问题,省得每天都要拿着扫把里里外外地打扫屋子。

      白鹿乖乖地趴着,木梳一下一下梳过毛发,力道轻缓,让他忍不住舒服得眯起了眼睛,一上午就在祥和的氛围里半睡半醒。把脱落的鹿绒都收在一个布口袋里,源稚生盘算着如果过再攒上几年说不定就能做个枕头出来,突然间就愣在了原地。

      他……会留到明年开春吗?

      低头看着被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的白鹿,伸手抚摸他光滑的皮毛,从头顺着修长的脖子滑到脊背上,捏了捏软骨支起的耳朵,手指再次蓦地僵住,源稚生意识到了一个比鹿妖的去留更加可怕的问题。

      “你是……雌鹿啊?”

      源稚生神情严肃地抚摸着白鹿的双耳之间的额骨,平滑圆润,没有雄鹿用来生长鹿角的毛口。

      刚从小憩中醒来的鹿妖被惊得一跳,化为人形站在源稚生面前,一侧的眉毛高高挑起:“上次跟你一起洗澡的是另外一个人吗?还是你分不清男女的身体有什么不同?”

      前两天源稚生难得去山溪边一口气挑了四石水回来,烧了一大缸热水,便招呼源稚女也一起来泡澡。畏水的妖物站在热气腾腾的浴缸边犹豫了半晌才肯探进去一只脚,结果后来就赖在里面死活也不肯出来,直到柴火烧尽了才恋恋不舍地被源稚生拎了出来。

      看见源稚生一副陷入了深深的困惑的样子,少年叹了口气,倚在桌边坐下:“我生下就没有鹿角,皮毛的颜色也明显不同,在鹿群里就是个异类。头领一直觉得我是别的鹿群混进来的幼崽,所以在我刚成年的时候就把我驱逐出了领地。”他把玩着自己的发稍,“之后我就独自在这一带的山林里游荡,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某天我翻过山岭想要再看一眼鹿群的时候,我才发现没有任何一匹我认识的鹿在了,他们都老死了。”

      阳光带着微薄的暖意照入屋内,却在即将触及到源稚女的手指时被阴影阻拦。源稚生突然觉得这个漂亮的鹿妖其实很可怜,苍白得像是找不到坟冢的游魂。

      “你那时才发现自己成了妖?”

      “嗯,离开鹿群之后我就再没有见过其他的同类,所以不知道自己的寿命长得有多么不正常。樱花开了又落,我却一直是那副半大的年轻雄鹿的模样。”源稚女伸出食指小心地探入浅黄的光芒中,“遇见你的那天我刚从山对面回来。说想要入神道其实是骗你的,我只是太害怕了。因为我一直以为无论怎样,总还是有一个鹿群可以容下我,可我刚刚发现我已经被遗弃了,我只有我自己。我很害怕啊。”声调平稳,却带上了微弱的哭腔,“我想要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

      源稚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知伸出手轻轻拍着他的背。这种无所依靠的感觉在父母逝世之后他也曾有过,但还有锋利的猎刀和一栋可以栖身的房子,有着可以被称为“家”的地方。而源稚女没有,他失去了鹿群也从未遇见过其他的妖,他无所恋无所依,却有着漫长的生命,如同逃不脱的透明枷锁。

      “建一座神社吧。”手指顺着长发滑过,源稚生终于道出了心中的念头,“我陪你一起。它会成为这个村中唯一的神社,所有人都会前往那里许愿祈福,会有穿着千早的巫女在能乐台上起舞,会有新人在供奉殿内举行婚礼,会有白色的注连绳飘扬在鸟居上。”

      回忆着幼年与父母在平安京的短暂旅行,源稚生神情温柔而认真。他从来都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他所描述的神社不是虚妄的梦想,而是列入规划的未来,猎人与白鹿的未来。

      “只要被供奉在神社里,你就是这一方土地的神明,就有了可以回去的地方。”

      而在神社建好前,鹿妖也不会离开。这是源稚生未言明的私心。

       “你看来是真的很不想向我许愿啊,为了摆脱我连神社都愿意建吗?这可是个大工程。” 

      口气中虽然透着淡淡的讽刺,源稚女的眼中却漾起了奇异的光彩。属于他的神社,他的归属,如此的不可思议。

      “是啊,是个大工程。”

      源稚生点点头,重复了一遍,没有再说其他。



—白露—


      选定了山脚下一大片闲置的空地,小村的第一座神社在樱花落尽之日正式动工。

      因为过去不得不到邻村的神社举行婚礼和祭祀活动,所以当源稚生提出要出资修筑神社时村民都十分支持,也都从自家的积蓄资助了一部分算作是功德钱,家中有成年男子的,也会在农活结束之后敢去工地帮忙,不过进展仍旧缓慢。

      若是打算只简单地立起鸟居,再修个普通的神殿的话,工程量倒也不算大。但源稚生坚持要按照京都中大型神社的布局来建造,鸟居、表演台、供奉殿和主殿一样也不许少,规模缩小些倒无所谓。虽说有人嫌这样太过铺张,不过大半的资金和人手都是源稚生找来的,便也没什么怨言,毕竟无论如何,对待神明都是不能吝啬的。

      设计的工作就交给了源稚女。鹿妖攥着炭笔整日兴奋地写写画画,绞尽脑汁地想要将自己的第一所,也更可能是最后一所神社构建得空前绝后。他翻阅着源稚生为他带来的资料,强烈要求将象征神界大门的鸟居漆成少见的黑色,并且要用青铜铸造,而且门前的守护兽要雕成狮子,绝对不要是狗。因为他曾经被一户农家的看门犬追咬过,对此怀恨在心。

      源稚生没告诉他其实狮子更善于捕杀鹿,也应允了铜鸟居的要求,但漆成黑色的要求被否定了。虽说有神社开过这样的先例,可这种颜色再怎么看也不太吉利。

      对于为何选中白鹿作为供奉的神灵,源稚生解释说他今年冬季捕猎时因大雪改变了地貌而迷失,险些冻死在山中,是一只白鹿趴在他身上温暖了他冻僵的肢体,并引领他走出了山林才得以活命。村民相信了这番说辞,并为村外的山中生活着这么一只神鹿而感到欣喜。

      要从山外买来上好的石料和木材,尤其是浇筑鸟居用的青铜,还要聘请工人和神官,这对于一户农家来说是巨大的开支。即便源稚生是猎户,之前数年也因为独居而攒下了一笔闲钱,但在神社开工后不久就显得杯水车薪。

      源稚生开始比以往更卖力地捕猎,每日一早就进山,傍晚方归,带着他大大小小的战利品。甚至发展到最后,他越过了小村边界的山峰,深入远山想要找到些能卖出高价的猛兽珍禽。比过去更为有利的一点就是他有了源稚女作为帮手,化为鹿形的源稚女会装出受伤的样子,在林谷间呦呦哀鸣,被这唾手可得的猎物吸引来的野兽就会落入猎户预备好的陷阱。用着这个法子,源稚生甚至捕获了一只成年的雄虎,他将那凶兽迷晕后运到山外镇子的集市上去贩卖,正巧合了不知哪个世家公子的心意,将这老虎以百两黄金之价买回去养在了后花园中,一下子就解决了至少七年的修筑费用。鹿妖为此得意了很长一段时间,还跃跃欲试地打算再如法炮制一次,但以身为饵的方法终究还是危险的,源稚生没再同意带他进山。


      樱花开谢,夏虫幽鸣,秋叶枯荣,冬雪落凝。

      时光如流水般潺潺逝去,源稚生在日复一日的打猎与监工中耗尽了一个男人最强盛的年纪,待白鹿握住他的手掌却被硌得难受时,猎户已近不惑。

      “你也会老啊,和那些鹿一样。”

      少年仍旧是一身素衣,面目间清秀之气愈盛,眼中却盈着忧惧。山石草木、飞鸟走兽幻化出的神灵皆是超越了生死轮回的存在,倒映在他们眼中的世界是永恒的,唯有人类在匆忙行走间了却一生。

      “我是人,是人都会死的。”源稚生抚摸着那头亮如生漆的长发,“不过不用担心,最迟在今年冬天到来之前神社就能建好,你会拥有自己的殿堂和信众,不会再只剩你一个了。”

      鹿妖的心情并未因此而好转,他侧过身抱住源稚生,把脸埋进猎人带着腥气的夹衣里:“亘古以来从没有人能永生吗?”

      “永生的那就不算是人,而是神了。”源稚生想起了曾听说过的传闻,“我去平安京的时候,那里的人说天皇大人的家族是神的后裔,可以活到近两百岁。”

      其实他也不过是当作轶闻随口提及,想要转移原先让他有些无法应答的话题。天皇那种高高在上的东西对他而言遥远得像是个神话,他只觉得一个拥有那么长寿命的人类必定非常疲倦,因为与普通人生活在一起,所以身体虽然还是壮年,但心已经衰老了。

      可是源稚女的心思从来就与猎人不同,他将嘴唇贴在源稚生的心口低语:“那么你想成为天皇吗?一定想吧?”

      声音微弱又闷在了衣服里,源稚生只当少年是在自言自语地嘟囔,拍了拍他的脑袋,转而开始谈起白天在山里遇见的一窝狐狸。他说话时抬眼望向窗外,漏过了鹿妖眼中一闪而逝的、不应属于素食者的狠戾。



—霜降—


      村民在刚刚竣工的神社中穿梭,收拾着场地上剩余的残木石渣,打扫地面与殿堂。明日一早,从京都请来的宫司将在这里引领村中刚刚遴选出的巫女与神官进行祭祀,荒野中的小村即将拥有它的第一所神社。

      源稚生和源稚女远远地望着建成的神社,眼角眉梢都透着满足,多年前的梦终究化为了现实。


      “许个愿吧,”坐在木桌上晃悠着双腿,少年歪着脑袋看向源稚生,“你明天就会正式成为神社的宫司,这是来自神明的奖赏。”

      “没有愿望。”低沉的嗓音复述着二十年前的答案。

      源稚生端着茶杯,恍惚地盯着桌边的火炉。因为连日的暴雨,神社竣工的稍微迟了些,没能如源稚生所愿在冬季来临前结束工期。立冬已过,畏寒的白鹿早早就撺掇着他燃起了炉火。

      暖炉与热茶,猎人与白鹿,时间仿佛逆流回了二十年前那个旖旎的夜晚,只是鹿妖依旧惑人心魄,男人却青春不在。

      “随便要点什么好了,等我正式升为神格之后就会第一个满足你的愿望,拖拖拉拉的话我就会很忙顾不上你了。”曲起指节敲打着桌面,显出倨傲又不耐烦的样子,仿佛他不是小村中的野神,而是被供奉在出云大社中的惠比寿神。

      少年乌发白衣,坐在简陋的村屋中却怎样也沾染不上凡尘俗气,仿佛无根的萍草,随时都能抽身离去。源稚生垂目饮茶,草叶汁水的清香气息淡淡地逸散在屋内,无端令他想起了为鹿妖命名的那个午后。


      在集市上买回一大筐蔬果的猎人刚刚回家,等候多时的白鹿抱起竹筐就开始找果子吃。

      “今天集市上的人问我为什么要买这么多青菜和水果。”

      “嗯。”腮帮子鼓得满满的,含糊不清的哼出声。

      “我只说是家里来了亲戚,吃不惯荤腥。但他们随后又问我亲戚的姓名,我就答不上来了。”源稚生按住白鹿的胳膊,阻止他继续往嘴里放冬枣,“你需要有一个名字。”

      终于被转移了注意力的鹿妖撇撇嘴,无所谓地表态:“那你就取一个吧,好听点。”

      “源稚鹿。”猎人说出了构思一路的成果。

      少年猛地被枣肉哽住,呛得满脸通红,好不容易喘过气来就立刻转头瞪着源稚生:“你放什么狗屁!”

      被唬住的源稚生第一次知道妖也是会骂人的。

      “我说你是我亲戚,所以名字肯定与我的相似,然后你又是鹿……”猎人说不下去了。

      “绝不。”白鹿果决地否定了这个提议,“你要是觉得这个名字好你就自己叫去,把‘源稚生’换给我。”

      视线仔细描绘过因咳嗽而憋出泪水的通红眼眶、披散在肩上的长发,还有发丝映衬下的白皙锁骨,清秀的少年乍一看像是个娇俏的女孩。

       “源稚女。”

      出口的瞬间源稚生就后悔了,比起毫无愚蠢,伤害男性自尊显然是更加恶劣的行径。不过妖物的性格从来就难以捉摸,白鹿默不作声地思忖了片刻便点点头:“对于你来说这大概就是极限了,那就叫这个名字好了。”


      时至今日,源稚生依然记得源稚女当时的神情,皱着眉头演出勉为其难的样子,眼底又满是欢喜。

      有了名字就好像有了一个可以随身携带的家一样,是独属于自己的归属。

      “我想要……”

      猎人抬头凝望着坐在桌上的鹿妖,由他创造的名字硬梆梆地堵在心口,怎么也不肯挪到舌尖。

      “你想要什么?”源稚女弯下腰凑近了些,明亮的眼睛与他对视着,野兽灵敏的听觉捕捉到了对方心脏狂跳的震响,嘴角的笑意如含苞的花朵。

      “平安。”梗在心口的东西蓦地消失了,猎人长出一口气,感觉胸腔被颓然的失望填满了,冷冰冰的,“我想要生活像现在这样,永远平平安安的。这样就够了。”

      即将绽放的花蕾顷刻间凋谢,源稚女敛起了温和与笑意,挺直了腰身:“你想要平安的生活是吗?好,我会给你。”

      源稚生察觉自己似乎铸下了大错,却又毫无头绪,只觉得此时的源稚女仿若远在千里之外,是高高端坐于云端的威严神灵。



—冬至—


      虽已步入初冬,但这是村子数十年来最为热闹的日子。

      阳光晴好,映照着神社的素墙玄瓦,朱红的铜铸鸟居竖立在苍山脚下,石狮拱卫左右,肃穆如天门。缠绕在山石与树干上的注连绳划开人与神的界限,之字形的白色纸条在风中簌簌作响。

      鹿取神社,鹿取るの神社,为鹿准备的神社。


      源稚女隐去了身形,倚在殿前的松树下,观看着正在举行的祭祀。他的嘴角噙着笑,薄凉得像是透过冰层看见的太阳,明亮但却没有丝毫暖意。

      穿着宽大狩衣的源稚生站在拝殿的前方,朗声诵读着赞美天地神灵的祭文,低沉淡漠的声调似是崇岭间拂过的清风。新晋巫女们在他身后站成原型,低头肃立,额边垂落的碎发掩住了女孩们年轻的面容。赶来参加祭典的村民们整齐地跪坐在殿前,望向神殿与宫司的目光质朴而虔诚。

      着实是宁静安详的画面,源稚女能够理解源稚生想要保住这份美好的心愿,但俯瞰凡世的天神最擅长的便是撕碎这份脆弱的祈愿。

      随着神社的建成,鹿妖的灵力也日渐增长,即便还无法祛魔伏鬼,但占卜凶吉这类事务早已难不住他。自半年前起,一片阴沉沉的污浊之气开始在小村上方聚集,从那以后,每一个自白鹿手中卜出的卦皆为大凶。自天而降的灾祸会斩断村庄的时运,毫不知情的人们将在慌乱中迎来死亡。可即便洞悉了这一切,源稚女却不能言说半字,泄露天机会招来他无法承受的惩罚,神形俱碎,再不入轮回。

      所以在昨夜他才会那么期待源稚生说出自己的名字,这样他就有理由带着源稚生离开,去到山外的城镇,逃离这场灾难。可他没有,猎人说他想要留下来,猎人说他想要这片村落的平安。

      你想要的我都会给。因为你是我的信众啊,你已经把灵魂许给我了,我还有什么不能答应你?


      祭祀进行到最高潮,诵完祭文的宫司转身结果巫女手中的火把,引燃了淋满油脂的木柴,冲天的火焰燃起,焚烧着村民从家中带来的旧物,象征着洁净与新生。

      清婉的鸣声压过了木柴的爆裂响动,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毛色如雪的白鹿不知从何处跃出,一步步走向祭台,驻足在燃得正旺的火堆边。体态轻灵,眼神柔和温婉。方才还在寻找着鹿妖的源稚生愣在原地,不明白他的举动有何用意。

      带着的农人们回过神来,纷纷叩拜,诚惶诚恐。他们都听说过源稚生被白鹿搭救的故事,而此时所见的正是印证了他的说法,无瑕的生灵有着他们毕生都未曾见过的美丽,这是神明的现世,将会为他的子民带来万年的福泽。

      在跪拜的众人面前,鹿妖显出了他的人形。他换上了源稚生经年未见的华丽和服,彩绘的衣衫上,血红的烈日被高耸的山脉遮挡,岩浆自二者之间缓缓淌下,带着灼目的金光,拼凑出登临绝顶的艳丽。立于台上的少年纤秀素美,淡如清水,在彩衣的包裹下像是生长在绝高的峭壁上的寒绯樱,肆意绽开的花簇浓艳似烈酒,却因开在险绝之境而只能供人远远地瞻仰。

      只一眼,便滞住了所有人的呼吸。

      “源稚女。”

      有人认出了台上的少年,不可置信地低声轻唤。

      “是的,我是源稚女,是栖身于这片山林的白鹿。”徐徐伏身向众人行礼,源稚女在阳光下微笑着,“托各位福气,我在这个村中容身了二十年,平生第一次识得人间的烟火气息,它比山中最和煦的春天还要温暖。”跪坐着的村民早就有些疑心是怎样的亲戚才会在源稚生家中一住就是二十年,还有着过分漂亮的容貌与未曾老去的年华。原来这就是他们供奉着的神灵。

      “对于诸位为我而建的鹿取神社,我委实不知该以怎样的方式报答这份馈赠。我聆听了你们的祈愿,有一个相同的愿望出现了很多次,从不同的人的心中传出,你们想要安居乐业,想要稻谷满仓,想要祛病消灾,想要万世太平。”白鹿挺直了身躯,周身仿佛散着柔光,敛去了平日的随性,他此刻是个真正的神祗,“你们想要平安。”

      源稚生站在源稚女不远处,静静地听着他的谕言,心底却忽地腾起一股危机感,就像捕猎时被猛兽盯上是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他想要打断这番讲话,带着源稚女回到他们山脚下的木屋中,唯有此法才能换得心安。但他找不到允许自己这么行动的理由,只得僵硬地站在原地,指尖颤抖。

      “抱歉,我并不是什么道行深厚的灵物,无法为此地求得永世太平。不过若拼上全力,我至少能保得这个村子十世的平安喜乐。”

      聚集的村民无法抑制地露出惊喜的神情,对于凡人来说,十世已是不可想象的漫长岁月,他们以及子孙后世都将受到神明的保佑,简直是无上的好运。

      源稚女嘴角的笑意更深,源稚生的恐惧也愈甚,心脏狂跳着像是要撞碎肋骨从胸腔里蹦出来。

      接下来的话没有人听见,除了呆立在少年身边的宫司。源稚女转过身面朝火堆,左侧眼角以脂粉饰出的一抹嫣红像从眼眶中滴出的血。

      他说,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他说,即使需要以身为殉我也不介意。

      他说,再见。


      慷慨决然的死亡有着凄婉的宏大感。鹿妖迈入火坑,闲庭信步般平静,被热浪冲起的衣袂飘飞如蝶翼,如凤羽,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毁灭与壮美。

      原本就已燃得正旺的火焰猛然窜入天际,舔舐苍穹,扭曲着变幻为莹白色,如同燃烧的冰雪。每一丝明亮都来自于最为纯粹的燃料,单薄的身躯摇摇欲坠,被烈焰撕扯着吞噬入腹。凶狠的妖力禁锢了源稚生的身体,他被迫目睹着源稚女在眼前一点点消失,似乎不是被焚尽而是融化了,变成看不见的温暖液体渗入土地,带着他的生命与祝福。

      不,不要。

      阻力消失的瞬间,源稚生踉跄了一下。禁锢的消失意味着施法者的逝去,也意味着最后一丝希望的破灭。

      我反悔了。

      在村民们虔诚地感谢神灵降福的时刻,祭坛边的神官脱力地跪在了火边,泪水盈满了双眼却迟迟没有落下,仿佛是被火焰的热度吓退了,倒流入心口,酸涩又辛辣。无处发泄的痛苦压垮了最勇猛的猎人,十指发狠地抠入地面的砾石,身体绷紧得像是老松,筋节攀绕,坚硬却也易折。

      “我反悔了,稚女。”嘴唇无声翕动,“如果你真的能听见人心底的愿望的话,你应该知道我想要什么的,你知道的。”

      即使是在双亲的葬礼上也没有哭泣的男人睁大了眼睛,目眦尽裂,忍受着地狱最深处的刑法,为了无可挽回的谎言而赎罪。


      “我想要你。”



—大寒—


      十世,不过弹指。

      昔日繁华安乐的平安京早已被钢筋铁骨的东京都所取代,安宁祥和的小村也在血腥与暴力的笼罩下瑟瑟发抖。

      被封缄于深井中的恶鬼颤抖着,胸口的贯穿伤几乎夺去了他的生命,但也只是几乎。心脏在剧痛中抽搐,不是因为伤口,而是因为背叛。

      “源稚生……”少年罕有地以全名称呼兄长,神色冷清得像是他已在此徘徊了千年,“你要的平安我给你了,你想要成为皇的愿望我也为你实现了。”

      被血液呛得咳嗽起来,苍白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绯红。

      “那我呢?你不是说想要我吗?”沾染在嘴角的血沫让清秀脸庞上的笑容显出妖异的狰狞,“在心愿实现之后就不需要了吗?”

      猖狂地笑着,井水与血液一起顺着刀口涌入肺中,让每一次呼吸都变为刺骨的折磨:“即便多挣得了十世的太平也逃不过消亡的命数,这是你造下的果啊!你说你想要我,我就回来了,靠着我赐予那些人的幸福与喜悦。我收回了神的馈赠,夺回了我的力量,这有什么错呢?你为什么要责怪我,你怎么敢责怪我啊!”

      自漫长等待中滋生的孤独和被背叛的痛苦熔炼在一起,酝酿出滔天的悲怆与怒火。少年的眼中绽放出大朵大朵的金色曼陀罗,危险又娇艳。

      在铺天盖地的炽烈黄金下,最后一丝如墨染般纯粹的、白鹿般的清澈眼神被凐没殆尽,再不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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